马克费雪 | 触屏捕捉
时间:2023-06-25 12:42:02 | 来源:网站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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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费雪 | 触屏捕捉:
触屏捕捉(Touchscreen Capture)[1]
人们来触摸了,他们看上去好像正在触摸一样,而他们的眼神只是触觉操纵(tactile manipulation)的一部分。[2]
“嗯,我现在不在乎死。但是在未来,我可能就不想死了。”保罗是以一种困惑的、感兴趣的声音说出了这几个字:“在……未来……”[3]
赛博空间梦境(Cyberspace Dreaming)
Otolith Group的电影Anathema(2011)将我们置入到资本主义赛博空间的机械梦境中。电影大多数的意象都取材自交往设备
[4]的广告。电影去掉了那些广告的旁白和文本,这些东西在正常情况下让图像、镜头和特定的产品紧紧联系在一起,而现在,没了旁白和文本,这些图像与镜头显露出一种诡异的愉悦(an eerie eroticism)。这些光滑柔软的孔隙与接口,这些一触碰就液化的坚硬屏幕,这些一瞬间就溶解的距离:这如果不是当代资本主义自己的梦想,还能是什么呢?电影中拥有无限渗透性和可塑性的液体般的晶体空间,说不定就是世界在资本
[5]“自己”面前呈现的模样。
超过三十年前,让·鲍德里亚就已剖析了这一幻梦的特点。以一种幻觉般的预知能力,鲍德里亚在他的文章中——这些文章简直就是在描述Anathema的符号学-力比多领域——描写了“
一场关乎参与感的盛大节日(a great festival of Participation),它由无穷无尽的刺激、小型化的测试、无限可分的问答模块组成”,它带来了“基于
接触(contact)的一整个想象”
[6]。鲍德里亚认为,在这种“触觉交流文化”中,我们“从强硬的最后通牒转向了循循善诱,从强制的被动转向了另一种模型,这种模型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主体的‘积极反应’、
卷入(involvement)和
‘顽皮’的参与(ludic participation)上,并最终走向由不断的自发反应、快乐的反馈和
辐射状接触(irradiated contacts)组成的一个整体环境。”
[7]鲍德里亚的描述和脸书、Instagram、推特组成的触屏世界之间有着不可思议的共鸣。对于鲍德里亚而言,关键在于,那种老式的批判——消极的人们任由自己屈服于一个被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景观——已经过时了。控制系统——鲍德里亚甚至都不再把它们叫做权力——观察到了六十年代发生的事情,并因此做出了调整。他们不再
命令人们;他们让人们参与。而这种对参与的模仿——“‘
接触’(contact)的意识形态借机试图取代
社会关系(social relations)的概念”——专门被设计出来,从而避开、吸收、并最终抵消掉六十年代人们要求控制自己的生活的需求。
鲍德里亚说的很清楚,他所说的触觉并不是
感官的(sensual)。实际上,正是要“在触觉失去它对我们感官上和感性上的价值时”,它才能成为“
交往宇宙的纲要”(the schema of a universe of communication)
[8]。随着触屏智能手机逐渐变得无处不在,我们的触觉难道不是已经失去了任何感性意义吗?当手指接触到iPhone光滑的玻璃屏幕时,在屏幕上摸到的所有东西感觉上都是一样的。手指作为眼睛和大脑的延伸而运作——一个彻底习惯了资本主义赛博空间的眼睛和大脑。手指变成了数字强迫系统的中继器,一套
数字触发器(digital triggers)。然而这套数字触发器太没效率了,猴子们的手指过于肥大,缺乏柔韧性,无法正确地操作触屏界面。正如《辛普森一家》里面的一个滑稽场景所描绘的,如果iPhone十分惊异地让我们想起了《2001太空漫游》里的黑色长方体,那么经常使用它的我们也只是和库布里克电影里面那群初次面对黑色长方体的神秘表面的猿猴一样原始。
数字颤动(Digital Twitch)
到21世纪,鲍德里亚描述的这个社会学-符号学体系已经成为了乔蒂·迪恩所说的交往资本主义。迪恩将交往资本主义定义为这样一个系统,在这个系统中,“金融与消费驱动的娱乐文化的标准生产了民主治理的
环境(setting)”,“任何信息都只不过是在壮大图像、观点与信息的流通过程,壮大数十亿量级的碎片信息,唯一能做的就是试图吸引注意力,把观点、品味与趋势推向一边而不是另一边”
[9]。交往资本主义的天才之处在于,它对于内容无动于衷。它不在乎有多少反资本主义信息正在流通,只要信息的流通还在不断地继续。这似乎是一个完美的捕获系统,任何改变系统的尝试都意味着加强系统。这带来的一个结果就是,“这个令人厌恶且压榨弱小的政治经济计划,明明只专注于那些非常非常有钱的人手里的资产和权力”,却伪装成了自己的反面:一个开放的、参与性的系统,提供了越来越多的进入
渠道(access)。通过这个花招,结构性的敌意消失了,“增殖为无数细小的事件与问题”。如果不是我们的欲望在驱使着这一流通,还能是什么呢?再建立个连接,再回复一下,再点击一下……
Anathema所探索的力比多领域也许就是资本眼中(和感觉中)的交往矩阵。但相对于电影中液体般的愉悦,矩阵的人类用户有着相当不同的体验。弗兰科·贝拉尔迪在符号-资本主义上的研究支撑了迪恩对交往资本主义的描述。他做出了很多努力去分析资本的经济学-符号学流动与人类神经系统的过载且贫瘠状况之间的对照,而人类神经系统正是整个全球控制论网络的连接性
组织(tissue)的一部分。马克思说工人们是“有意识的链环”,连接起了资本流动的过程;但符号-资本主义不仅需要我们的意识——它还汲取着我们的无意识,至少和它汲取我们的意识与注意力一样多。(有谁真的有意识地去看了脸书上的广告吗?)并且,有一件事情非常清楚,我们并不仅仅是——或者说不主要是——在我们拿钱上班时贡献我们的注意力。我们现在甚至——或者说尤其——是在我们不拿钱上班的闲暇时间被剥削:我们的神经系统加倍加时工作,来试图处理——并壮大——Semioblitz
[10],但我们却不曾为自己的注意力创造的价值拿到一份报酬。
贝拉尔迪最重要的一些文章强调了无限的赛博空间与有限且脆弱的有机身体和神经系统之间的冲突。“信息交换的加速已经制造了、并且正在制造个体人类思想、甚至集体思想的典型症候,”贝拉尔迪在《不稳定的狂想曲》中写,“个体人类根本无法处理他们电脑、手机、电视屏幕、电子日记和他们脑子中那巨量的、并且永远在增长的大量信息。然而,只要你想有效率、有竞争力并胜出,关注、辨别、评判并处理这些信息就似乎是不可或缺的……关注信息流的必要时间总是短缺的。”
[11]因此,所有这些关于移动交往设备及其带来的“
渠道”(access)的兴奋修辞都必须被倒转过来。不是人类群体和个体们拥有了无限的信息财富;而是资本主义赛博空间现在有了无限的渠道来进入我们——我们的神经系统,我们的食欲,我们的精力,我们的注意力。我们成为了一具具容器,让交往资本主义得以流通并增殖,我们成为了一个个奴隶,被
点击冲动(click drive)驱使着不停地点击,它腐蚀着我们的克制冲动的能力,同时还永远记录着我们所做的一切。
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清楚,电子邮件发明后,就不再有所谓的“工作时间”和“工作场所”了。而在智能手机无处不在后,人类用户们默认无论何时都处在资本主义的赛博空间之中——对他们而言,断开连接是必须专门努力去做的事情,而保持连接则毫不费力。但这意味着我们谈论的不是赛博空间,而是赛博时空。还有什么能比我们时刻焦虑地查看新消息更能代表当下的时代呢?新消息也许能带来机会和需求(通常同时带来这两者)。或者更抽象一点说,我们时刻焦虑地查看我们的
状况(status)——就像股票市场一样,它永远都在变化,永远不会最终定型。
和Anathema描述的那种彻底非人化的情欲化的
全神贯注(absorption)
[12]不同,赛博时空是零散的、支离破碎的。我们永远都在同时接入不同的交往平台——短信消息、社交媒体网站、电子邮件——这就导致了琳达·斯通所说的“持续输出的分散注意力”的状况。在这里,不像Anathema里梦幻般溶解的欲望建筑,我们实际处于一种
数字颤动(digital jitter)中,我们的手指在屏幕上颤抖,随时准备下一次点击。点击冲动——驱使着我们不停点击的力量——是一种欲望的短路,在它面前,即便是最露骨的情欲作品也要相形见绌。情欲作品至少还要在它的图片上停留一小会儿;而在点击冲动这里,欲望永远只有一件事,不停地点击:简直是一种自动化进程。没有走神并做梦的可能。屏幕上闪动的红色提示如同恍惚抑制剂,让我们一直处在无眠的不满足中——再点一下,再看条消息。每条提示只会带来更多新的紧急事务……
在资本主义赛博空间中,我们仿佛童话中的人物,渴望地看着几步之外堆成一堆的金子,却永远摸不到。阻拦我们占据这些财富的无形门槛就是时间。数字颤动的纯粹强迫性就意味着我们没有时间享用赛博空间里“可获得的”全部信息,即便我们的大脑能够处理它们。
所有东西都好无聊,没人感到无聊
不稳定意识机构(The Institute of Precarious Consciousness)最近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我们都非常焦虑》
[13]给有关交往资本主义与符号资本主义的讨论带来了一个新角度。文章认为,在之前的福特主义时代,
无聊(boredom),就是资本主义一直试图解决的那个“占支配地位的反作用力”。无聊,就是在生产线上的重复劳动不可避免的后果。因此,它既是福特主义下统治的核心形式,也是一种新的反对派政治能利用的资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来左派的失败就是因为它没有足够地重视这一关于无聊的政治,这种政治并不通过工会或政党来表达,而是以情境主义者和朋克们实践的文化政治来表达。不像组织化的左派,新自由主义者们抓住了机会,成功吸收并利用起了这一关于无聊的批判。新自由主义迅速把福特主义工厂和社会民主主义的稳定性与安全性打上了乏味冗长、毫无新意和自上而下的官僚制的标签。对应的,新自由主义提供的则是兴奋激动与不可预测——而这些新的流动的条件带来的害处就是永恒的焦虑。焦虑,就是和(经济、社会、存在上的)不稳定性相对应的一种情感状态,而新自由主义治理已经把它正常化了。
不稳定意识机构说得很对,我们当下有太多反资本主义政治仍然陷在了从前的策略与视角中,那时主要是针对无聊的斗争。他们同样说对了,资本主义已经有效解决了无聊的问题,而对左派而言重要的是找到将焦虑政治化的办法。新自由主义文化——在反精神病学运动褪去后占据了统治地位——将抑郁和焦虑私人化。或者说,许多抑郁和焦虑之所以能发生就是因为新自由主义成功将压力私人化,把政治敌意转换成医学问题或者个人意志问题。
同时,关于无聊的论点得有点不同。一个人当然能甚至怀念起从前的无聊1.0版本。那些无聊空洞的星期天,电视机停止播放后空虚的凌晨,甚至是在排队等飞机火车时简直无止境的等待时间:现在,只要你有手机,这些空虚的时间就已经被有效消灭了。在密集的、七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资本主义赛博空间里,大脑不再有任何时间休息;相反,它永远被无限的低刺激流所淹没。然而无聊依旧很矛盾;它不再是人们单纯想摆脱的一种负面感受。对于曾经的那些朋克来说,无聊带来的空虚是一个挑战,一个禁令,一个任务:如果我们感到无聊,那就创造些新东西,填满它。但资本对于参与的需求似乎已经中和了无聊。现在,既没有借口、也没有机会感到无聊了。
但是如果说当下的资本主义已经消灭了
无聊的情绪(boredom),那么它绝没有征服
无聊的东西(the boring)。相反——你可以说,无聊的东西无处不在。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我们已经放弃了任何想要被现在的文化惊讶到的期望——对“实验”文化和流行文化都是如此,在21世纪,两者都陷入了重复和相同中。
[14]只是,没有人会感到无聊了——因为再也没有一个
能够感到无聊的主体了。无聊是一种
全身心投入的状态(absorption)——实际上,它占据人心神的程度相当高,这也是为什么它具有如此的压迫性。无聊吞噬了我们的存在;我们感到自己似乎永远也无法逃脱它。但是,由于上文提到过的注意力持续不断的分散,现在,连这种全身心投入的能力都遭到了攻击。如果说无聊是一种空洞的投入
[15],那么有效对付它的方法就是主动全身心投入到一些别的事情中。然而,资本主义无法提供的,正是这些全身心投入的形式。它让我们从无聊的东西上分心,而不是让我们全身心专注投入。
也许,最能代表我们当下时代的情绪,就是一种无聊与强迫的混合。我们虽然感到充满兴趣,又同时无比无聊,无限的分心的东西让我们得以逃避,避免面对我们作为凡人有限的时间——即便死亡越来越近。我们知道它们很无聊,但这并没有阻止我们又做一个脸书测试,再看一个Buzzfeed列表,或者点击进一个链接阅读一些我们根本不关心的明星的八卦新闻。我们在无聊的东西中无止境地移动来移动去,但我们的神经系统处于一种过度刺激的状态中,这让
感到无聊都成了一种奢侈。
这带来的后果就是一种奇怪的存在状态,深深的疲惫混杂在无眠的过度刺激里(不管我们有多累,总还有时间再点击一下、刷新一下),愉快和焦虑同时存在(比如说查看电子邮件的冲动,就既是我们上班得做的事情、也是一种力比多强迫,一种精神分析驱力,不管我们收到多少消息也不会满足)。
伪当下的炼狱(The Purgatory of the Pseudo-Present)
没有什么能比这些在资本主义赛博空间中增殖的动画GIF图更能代表这种时间与力比多捕获的模式。GIF是外化的记忆,其意义对许多——也许是绝大多数——看到它们的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它们与其说是被发现的物件,不如说是被发现的记忆——他人的记忆,在递归意义上就是来自故事片的记忆,也就是说,他人的中介过的记忆。动画GIF的来源越是模糊不清、难以追踪,展示的场景越是稀松平常,它们就越是让人难以忘记。
GIF是被困住的时间的图像,是
恶的无限性[16](bad infinity)的图像。这些GIF和音频样本有些像,但两者之间的区别引人思考。精心设计的循环音频能够掩饰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循环的,而GIF中循环开始的地方则根本无法掩盖。GIF的忽动忽停,它的无法掩盖的循环,让它带上了一种忧郁以及诡异。GIF中的人物被锁死在一个炼狱般的状况中,而他们甚至还无法认知到自己处在循环中。他们不断地、无尽地重复,同时不知道自己在重复,永远被困在——倒转一下保罗·维尔诺的概念——
伪当下(pseudo-present)中。
在《似曾相识与历史的终结》中,维尔诺认为,
既视感(déjà vu)可以和那种典型的“历史已经终结”的后现代感受联系起来。维尔诺写,在既视感中,“瞬时的当下以记忆的形式出现,在它正在发生的当下像记忆一样被重新激活……当下和伪-过去,在感官感知和激起的情感两方面都一模一样,无法分辨。”
[17]这带来的情感上的后果就是:“和既视感相关的心境,就是宛如自己看自己的直播。这意味着冷漠,宿命论,以及对一个似乎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已写好的未来的无动于衷。”
但是,既视感真的是和当代的
无历史性(ahistoricity)最相关的状况吗?可不可以说,我们实际上,是在遭受另一种时间混乱,这种时间混乱在很多方面上,其实是既视感的
倒转?在既视感中,如维尔诺指出的那样,真正的当下似乎变成了过去;现在正在经历的事情变成了记忆。然而,在我们体验当代文化的过程中,常常发生的,是把旧的当成了新的:实际上是过往重复的东西被当成好像它第一次出现一样。不是立刻就被认出来的伪-过去,而是我们无力地滞留在其中的伪当下——一个被当做新鲜事物经历、实际上却由已有事物组成的当下。
如果在中世纪神学中,炼狱是一个过渡性状态,灵魂们由此得以被净化而进入天堂,那么,现代时代发明的,就是一个自我存在的炼狱。这就是贝克特的宇宙——在这里,强迫和等待永不结束,没有任何高潮、革命和改变的可能,这个宇宙已经关闭,但却永远不会彻底解体。
这个资本主义赛博空间的版本就是林韬这部精彩的小说,《台北》。和大多数21世纪文化——无论是当代艺术还是真人秀——类似,《台北》和它描述的世界保持着一种无趣的内在联系。主角保罗似乎是根据作者林韬自己创作的,小说讲的也是他平庸的生活,以一种自我指涉、兴高采烈的冷漠语调叙述,让人想起安迪·沃霍尔的写作。然而这已经是沃霍尔之后五十年了;
平庸(the banal)不再是美学的未知领域,而是无数当代艺术、娱乐与小说发生的一片祛魅过的领域。保罗和小说中的其他作者、当代艺术家与出版人处于享乐主义和落魄之间的某个状态。他们“注射”药物,在自己的MacBook上制作半裸电影。在派对上,他们会看这些自己做的电影。他们谈恋爱,然后分手,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情感波动。
《台北》是对智能手机之前的时代的历史研究,那时人们主要通过电脑进入赛博空间。(关于角色们各种“上网”动作的描述在小说中随处可见。)然而,资本主义赛博空间已经是角色们主要生活的地方了。他们就像是GIF中的人物一样,只不过意识到了自己的循环。然而,知道了这一点只是加强了他们的被困感——被困在大量中介过的、预先设计好的心理、文化、物理景观中。这一中介和预先设计现在已经被当成理所应当,以至于它非但不会激起一场愤怒、或者一个讽刺的笑容,反而成了一种安慰。在某一时刻——可以是小说里任何一个时刻——保罗,“在大概不停刷新推特、Tumblr、脸书和Gmail刷新了二十分钟后——同时持续不断地、无趣地、冷漠地意识到,他这一天‘
已经完了’(was over)”……十分困惑地发现,现在是下午4:46分,而不是他以为的早上。
“已经完了”的这个引号很重要,因为它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句子结构。句子的结构和赛博时空的回旋与延迟相符,它将每一个想法和感觉嵌入到一个充满了延迟和犹豫的时间结构中(每一刻都有好几个窗口同时打开)。引号,却暗示着保罗被过度中介了的自我意识的奇特特点。这与其说是一种心境,不如说是对某个既定事实的无意识的承认(但同时也没有任何的
自反(reflexive)
[18]能动性)。这就是维尔诺所说的“冷漠,宿命论,以及对一个似乎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已写好的未来的无动于衷。”,在他的这些概念之前就已有了。“在他人生的电影中,他知道,现在就是那一刻——就像《暧暧内含光》里的人物引用柯尔律治那一刻一样,屏幕变得模糊、充满色彩,显示出晚上在外面的欢快人群的影像——来感到这个世界‘美好且悲伤’。他的确有那么一会儿感到自己有了这种感受,不过很快就重新投入到谈话中去,这场谈话也在制造着它自己的、未被中介过的情绪。”
角色们“注射”的药物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加强这种无处不在的中介,从而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让它脱出写好的剧本。药物让角色们更好地保持对自己感受的疏离,不然他们将不可避免地产生那些情绪。比方说这里,保罗犯了个错,“在他几乎免疫了惭愧和焦虑的状态下,他只是理论上尴尬了下,而任何其他没磕MDMA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羞愧和尴尬”。
在《台北》中,曾经给赛博朋克小说带来
奇异性(otherness)的那些意象已经彻底稀松平常。也就是说,
人造物(artificiality)已经是无处不在、稀松平常,再也不能意味哪怕一丁点的
相异性(alterity),而这是赛博朋克的“近未来”曾经激起的。赛博科技被嵌入到日常生活中,日常生活被嵌入到了赛博空间中;可以肯定的是,赛博空间不再是《神经漫游者》中的角色们探索的充满诱惑力的异质空间。当保罗把自己的记忆和一块硬盘相比时,或者当他把“一座诡异的建筑”比作“电脑屏幕上无法响应的鼠标光标”时,这就是文学上的CGI。不是什么“似乎很自然”的模拟,也不是什么新的、“不自然”的感受的内在呈现。这样的意象带来的感觉是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外部的拟像中。未来,在所有能被想象到的意义上,只意味着更多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无法忽视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并不孤独——在宇宙的大脑中,所发生的一切都被同时记录为公开的、不可破坏的数据,他已经部分地与其他已经死亡的人同在。他存在的信息,他的生命体验在时空中的刻痕,无数年后,正在被无数的实体研究,他们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们知道关于他的一切,甚至是他目前——正心不在焉地慢慢感到困意——的想法,和他想法的确切的模糊性。他们肯定是在他们相当于中学的地方中研究他。“也许”,保罗无意识地说出这个词,自己也不知道它指的是什么。
保罗在陷入了孤独症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
内在性(interiority)。自恋演变成偏执(事实上,在他对自恋的初步思考中,弗洛伊德已经把自恋和“偏执”联系在一起)。但这种偏执狂不再具有施雷伯法官那种狂热的神学发明力了。相反,保罗只能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技术的进步只是扩展了极端平庸的边界。不是一些恶意的专制的超级智能来检查保罗思想的细枝末节;而是无聊的学童,来研究他永远无法解决的精神和情感状态的“精确模糊性”。
所谓没有外部的拟像,就是资本主义本身。林韬所描写的,也许可以被称之为交往资本主义现实主义。这部小说描述的,正是被困在
交往装置(communicative apparatus)的驱动力中。这些装置是无穷无尽,因为它们与资本主义密不可分。资本主义将自己投射到了任何可以想象的未来。
在《台北》中,后现代的反常现象——或者说,后现代和它的一个所谓的对立面——交织在一起。一方面,后现代主体的痛苦的自我意识达到了一个炼狱般的高度,在这种情况下,挪用的狂喜早已让位于赛博空间的
总是-已经(always-already)
[19]的超-平庸性。另一方面,小说中充满了德勒兹式理论家通常会和后现代
自反性(reflexivity)的
知性距离(knowing distance)对立起来的那种非人化情感。在《台北》中,这种情感是斯宾诺莎式快乐的倒转。它是一种
基于悲伤的恐惧,无法用言语描述清楚,简直是不属于人类的——比悲伤更发自肺腑,但也不像恐惧,因为它降低了心率,损害了感官,让一切看起来“更暗了”。有时,这与其说是一种感觉,不如说是一种意识(realization),也许在你死后,在时间的缺席中,在没有容忍机制或沟通手段的情况下,你能亲自里经历这一永远的噩梦状态。
在这里丢失的,是在自我意识和感受之间起中介作用的
自我(ego)。敏锐的自我意识实际上就像一种平淡的机器
自反性,这里的机器没有《神经漫游者》的冬寂那样的哥特式的
崇高感(sublimity);相反,它就像一个无聊的人工智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常规化行为,但却无法改变它们。如果《台北》是乔纳森·弗兰岑的小说,故事会出现这样一个桥段,拥有“基于悲伤的恐惧”的保罗大胆承认自己的抑郁。相反,在《台北》中,“不属于人类”的“基于悲伤的恐惧”膨胀起来,这样它就成了小说的背景氛围,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没有一个主体可以大胆说出:“我很抑郁”。即使抑郁弥漫着他的整个生命,保罗仍然像分析机器故障那样分析他“基于悲伤的恐惧”。但这恰好让我们深入了解了抑郁症的真实状况——尤其是在交往资本主义的状况下。能够说“我很抑郁”的人已经至少在某种最低限度上,走出了他们的抑郁。交往资本主义在让我们抑郁的同时,也让我们从抑郁中分心,就像在让我们无聊的同时让我们从无聊中分心。
后资本主义欲望(Post-Capitalist Desire)
交往资本主义的一个陷阱,就是诱惑着我们从技术现代性中退却。它试图让我们相信,唯一可能的技术现代性,就是现在这些疯狂的注意力炸弹,显然,面对这些炸弹,我们只能拔掉插头、选择退却。交往资本主义现实主义表现得好像欲望和资源的集体化已经发生。实际上,交往资本主义的必要条件就是阻碍交流的可能性,利用实际存在的赛博空间来强化当前的主体性、去社会化和繁重无聊的工作。
为了知道超越这个的世界可能会是什么样的,让我们回到Otolith Group的Anathema上。在将力比多片段从资本主义的符号中(这些片段原本被资本主义符号任意地组合在一起)解脱出来的过程中,Anathema开启了一种与交往资本主义的紧迫性非常不同的时间模式。Anathema提出了对数字机器的新的使用,一种新的数字欲望:一种
数字迷幻(digital psychedelia),别无他物。
当我们观看Anathema时,我们会意识到主流文化已经变得多么的去迷幻化。去迷幻化是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的一个方面,它把一切都归结为商业的必要条件和神经系统与心理的问题。Anathema的迷幻主义将我们从对忙碌的自我、商业的自我的焦虑认同中哄骗出来。它拉长了时间;诱导我们去徘徊和漂泊。它既不是疗养,也不是娱乐,这两者都是为了让我们充分地恢复体力,以便回到工作岗位上。这种欲望-时间与“我”文化(I-culture)的享乐主义碎片滴灌无关,因为后者关乎于工作的繁忙。正是在这里,在这种时间的使用方式和让它得以存在的条件下,我们可以重新发现未来。
参考
- ^译注:本文作于2016年。
- ^让·鲍德里亚,《拟像与仿真》
- ^林韬,《台北》。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0015372/
- ^译注:其实就是手机。把手机用communicational devices来描述,让人想起了交往资本主义(communicative capitalism)
- ^译注:就是capital,资本。马克费雪的写作中常常将资本看作一种非人的主体。
- ^让·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
- ^让·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
- ^译者理解,仅供参考:触觉有其感性意义,例如抚摸光滑的纸张、粗糙的桌面和滚烫的食物,但触摸手机屏幕本身却没有任何意义,在这个失去意义的时刻,手指将我们和屏幕“里面的东西”连接了起来。
- ^乔蒂·迪恩, "Democracy and other Neoliberal Fantasies: Communicative Capitalism and Left Politics"
- ^译注:当代城市及虚拟空间的视觉及听觉刺激所带来的的侵略性冲击。
- ^弗兰科·贝拉尔迪, "Precarious Rhapsody"
- ^译注:absorption指全身心的、整块整块时间的投入
- ^www.weareplanc.org/blog/we-are-all-very-anxious/
- ^马克·费雪,"Ghosts of my life"
- ^译者理解,仅供参考:你不仅需要大块大块时间不知所措,还需要整个人的精神都不知用在何处,才会感到无聊,所以说某种意义上,感到无聊也是需要时间和精神的全部投入的,只不过是投入到了一片“空洞”中
- ^译注:https://baike.baidu.com/item/%E6%81%B6%E7%9A%84%E6%97%A0%E9%99%90%E6%80%A7/22615805
- ^保罗·维尔诺,"Déjà Vu and the End of History"
- ^译注: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63877058
- ^译注:哲学上的总是-已经(always-already)是什么意思? - zzx的回答 - 本站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26154436/answer/2559636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