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沂没有网戒中心
时间:2023-05-20 20:58:01 | 来源:网站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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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沂没有网戒中心:
只要有病,“万能药”就永远有市场。编辑丨熊宇
在去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的路上,我问司机:“您听说过杨永信吗?”
师傅回答:“听过,少林寺的嘛!现在的和尚啊……”
我告诉他,他说的是释永信。他恍然大悟:“哦对,对,那你说的是谁啊?”
在到临沂的第一天,我很想知道本地人怎么看待网戒中心,于是几乎逢人就问,但我常常挫败在第一步:许多人并不知道本地有一家医院的科室全国闻名,他们不知道杨永信是谁,也不了解第四医院曾开设戒除网瘾的专门科室。
这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丨 1
我来临沂是想亲眼看看网戒中心是不是关了。
“网络成瘾戒治中心”曾经是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以下简称“第四医院”)的下设的“特色科室”。第四医院是一所三级甲等精神病专科医院,前身是临沂地区精神病医院,后改为现名。精神心理专科是第四医院的特色专科,在许多市民的观念中,第四医院是“专治精神病的”。但其实,现在它有多个科室,比如内科、外科、儿科等,或许它更应该算是一家综合性医院。
第四医院看起来很普通,进门直走是门诊部和所有医院一样,第四医院最显眼的建筑是门诊部所在的大楼,从南门进去就能看到它。尽管是工作日,而且已经临近中午休息的时间,进出的病人仍然络绎不绝。与其他医院稍显不同的是,在门诊楼右边,有一栋极为显眼的建筑,上面写着“心理咨询”,这是医院的康复病区。在以前,这栋大楼还是网戒中心的“教室”,网瘾中心的课堂在此展开,传闻中恐怖的“十三号室”也在楼中。
此前,网戒中心的教室位于二楼和三楼康复病区的楼下有专家介绍,我看了看,没有杨永信的名字。
心理门诊的介绍从康复病区大楼的通道进入,就来到了另一侧的空地,这片空地曾经是网戒中心的操场,“网瘾病人”(盟友)们早上会在这里跑操。现在它变成了一个停车场。
这里曾经是操场,那时对面铁门紧闭,布局也不太一样从通道进入后左转,就来到了以前网戒中心的大门。从前,这里铁门紧闭,两侧挂着几个牌子,上面写着“青少年性格缺陷矫正中心”“青少年危险行为干预中心”。现在,牌子摘了,两侧门柱上只留着挂牌的钉孔,原来挂牌子的地方张贴着两张租房广告,已被撕去了大半,剩下的纸张稍稍泛黄,“联系方式”一栏的号码被撕去了一半,看上去连这张小广告都有了些年头。
直到此刻,我才有了点“瞻仰遗迹”的实感。
过去这个院子是这样的现在这里的门开着,方便行人通过,车辆需要从另一侧的入口出入它确实关了,门口的牌子摘了,医院也声称它早就不存在了,以前的盟友(网戒中心的“网瘾”病人)和家长都不在这里了。
过去大门紧闭、十分要紧的地方变得来去自如,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走。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这里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停车场。
但我不知道那些以逃离姿态离开这里的、发誓永不再来的人们会不会想再来看看。
丨 2
无可奈何的家长是求救的人。
2016年的时候,我的同事来到这里,想要拍一下里面的样子。当他掏出相机时,一群家长们把他围了起来,要查看他的身份证,一个劲儿地问他的身份——“不要乱看”“赶紧把照片删了”。他们是网戒中心“家委会”的成员,其实就是要求陪读的家长们。
这张照片或许和上面的照片很像,但它来自两年前,我的同事就是在拍这张照片时受到家长们的阻拦后来,我的同事在夜晚偷偷来到门口,拍了几张照片。
两年前的晚上,网戒中心仍在上课,有的孩子在窗前站成一排,有的房间窗帘紧闭我围着医院转了4圈,在夜间又来了一次,却没有看到家长们——无论是陪同的还是抗议的家长都没有看到。在此前,如果细心寻找,尤其是表现出对网戒中心的兴趣后,总是不难发现这些家长的(更多可能的情况是家长们先发现了你)。
我感到不太适应——在来之前,我的同事们讲述着两年前的探访经历。但来了之后,我发现这里平平无奇。
我走进一家医院对面的路边餐馆,点了一盘水饺。老板看上去50多岁,短毛寸、身材微胖,穿着一件有些磨损的旧外套,憨厚地笑着招呼每一个进店的客人,虽然话不多,给人的感觉却很热情。
我向他问起对面网戒中心的事,他的临沂方言让我听起来很吃力,以至于有些内容我向他反复确认了几次。我问他,网戒中心是不是关了,他说:“啥?”然后告诉我“没有关”。我问他网戒中心怎么样,他回答说:“这是我们市的‘创业项目’,成绩很好,效果也很好。”
我对“效果很好”表示了怀疑,他见我不信,连忙举出例子,说:“有好些孩子,出来后就不上网啦,好好上学,考上了名牌大学!”
我又问起电击治疗的事:“这事儿网上传得挺可怕的,真的假的?”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孩子不听话,家长也没办法啊。”“家长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每个月花7000块把孩子送到这里来”。他还告诉我,家长会陪着孩子治疗,“治多久就住多久,也很辛苦”。然后,在我的提醒下,他回想起“是有阵子没见过家长们了”。
老板不怎么向客人搭话,都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但却很耐心。聊着聊着他端上了水饺和蘸料,12元的水饺,看起来得有近40个,在盘子里几乎堆叠了3层,我没想到这么多,太实诚了。我努力吃,但没吃完。
相比于网络上一边倒的批判,这位店主的意见或许是另一种主流,是不是沉默的大多数不好说,但绝不是少数。我问他,电击真的假的,好不好,他答不上来;但他若是问我,那那些家长要怎么办啊,小孩子就知道上网、打架,家长们能做什么啊,我也答不上来。
夜间的康复病区,这张照片拍摄于近期两年前,我们曾与一些家长接触过,也有一些家长在网络等渠道上发表了他们的意见。这些意见的大意是,他们的孩子要完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来找杨叔。而在家长看来,“治疗”并非没有效果,许多孩子也确实是像变了一个人。
丨 3
第四医院附近的一家小卖部给了我另一种答案。店主告诉我,他知道网戒中心关停的事,这事不是最近发生的,有一阵子了。但更具体的内容他不愿多谈。
在路边,我问了一些路过第四医院的市民,得到的答案飘忽不定。光是询问“网戒中心关了吗”,就听到了不同版本的答案。一位大妈告诉我:“没关!就在对面呢,你过去挂号就行。”5分钟后,一名年轻人告诉我,他昨天才知道网戒中心关了,也是看新闻才知道……所有人都不太确定,留下的都是“应该”“好像”之类的描述。
也有一位大叔对我的问题表示困惑:“啥中心?”我说:“戒网瘾的啊。”大叔挥了挥手里的智能手机:“都什么年代啦,还有啥网瘾啊?”大叔花了很长时间跟我讲现在有网络的方便——看东西方便,聊天方便,出门买菜也方便。他说:“不仅是你们年轻人,就连我都觉得‘网瘾’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在临沂,不仅在第四医院周边,我和许多人都聊了聊,问了问他们对网戒中心的看法。但差不多有半数的人表示根本没听说过,或者听说过国内有戒除网瘾的学校,但不知道临沂这家有什么特别的。
这家当然很特别。在2019年,在世界范围内,“网瘾”是否是病仍然有争论,“电击疗法”是否应该投入临床治疗也没有断论(但社会舆论倾向于不应该)。而在十多年前,在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网瘾”就已经是病,“电击”就已经是“正常”的治疗手段了。
从听说过临沂网戒中心的人中,我听到最多的意见是,治疗还是挺有必要的,这件事的出发点是好的;对治疗方法,他们不太了解,只是觉得或许方法不太得当。他们的理由简单而充分:“那小孩不听话咋办?”“家长也没办法。”“谁愿意花这个钱啊,真没办法了。”
从第四医院离开的路上,我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小哥喜欢晚上开车,因为晚上车少,骑自行车的人也少——白天他们总是乱窜。小哥今天给手机贴了个膜,这个膜与众不同,是今年全新的,与之相比钢化膜都太落后了。贴膜时要将一块胶状物体覆盖到手机上,然后用一个啥机器完成后面的工序。
小哥向我展示了这个手机膜,据他说,这个特别好,“手机贴上这个膜可以用来砸核桃”。于是我问他,那到底能不能砸,有没有试一下呢?小哥说,“没有,还是舍不得”。
小哥对杨永信很不屑,他说杨永信和电击疗法实在是“太丢临沂的脸了”,“哪有这么多人需要治?他完全就是为了赚钱”。说到赚钱,小哥又问我:“你说,我去加盟他们那个贴膜赚得多,还是开车赚得多呢?”我不太理解小哥对手机膜的执着,也不知道这句该怎么接。
在网络上搜索“临沂四院”,出现的第一个提示是“临沂四院监狱”,对于一个医院来说这是很奇怪的搜索结果丨 4
临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500多年前,春秋时期这里就有建城的记录;汉代以后,这里设有琅琊郡,到了东晋,王羲之在此出生,现在临沂仍然有纪念性质的王羲之故居。到了近现代,临沂又是革命老区,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
但在当代,临沂是座很普通的城市,无论是悠久的历史,还是近些年沸沸扬扬的杨永信事件,都没有影响这里人们的生活。从早起的上班族、晨练的老大爷,到夜幕降临时稍微有些拥堵的马路、行色匆匆归家的人们,这些都和其他城市没有任何不同。我必须时刻想着这趟过来的目的,才能稍微将它与其他城市区别开来。
属于现代的东西变得越来越重要了。高楼、商圈、广场、步行街、共享单车、电子支付……这些改变在所有的城市发生,临沂也不例外。在全国范围内,“网瘾”都越来越少地被提及了,在过去,这个名词专属于青少年,而现在,全国人民都患上了“网瘾”:父辈们在聚会中也是手机不离手,他们出门也开始习惯使用二维码、网约车。
当“网瘾患者”不再是少数,就不再是一种病,不再需要治疗。
过去,无可奈何的家长、“没有前途”的“病人”、比家长更有办法的“医生”,他们因为各种理由交汇于这座城市,这座医院。现在他们都离去了,个中感受,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们都知道,教育也好,人的生活也好,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网戒中心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关闭网戒中心也不会解决这些问题。人与人的隔阂与距离、教育的导向与过度、自制力的缺失、控制欲的失控……这些问题一直都在。
暴力、电击与恐惧,其实是针对这些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只是,解决方案竟比问题本身更残酷。所以这个方案是错的——我们不应该用更大的错误来弥补错误。关闭网戒中心,只是纠正了一个错误,在此之后,孩子们、家长们、医生们仍将直面被“错误”掩盖下的那些问题。
那又是另一场战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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